终是,这夹袄没能活过着这冬。
终是,这土色这灰白没能活过这冬。
却是,终这冬已过……终是也枉然。
却是,这土色这夹袄,这抹灰白,徒然不见这寒日的清冷……
烧了去,要不得……
啧,这春已到,却已到春。
而我,我仍在这青木的桌柜上趴着……
啊,那折了腿的桦柳方台,被换去了就是……
回神来说,说是“仍”这字倒也不妥……
拿去换做“又”?
刨回换做“还”?
………………,嗯。
……却也都不如意。
嘛,算了……也罢!
趴窝的“仍”是我就够了!
仍在这沧垣皆无的酒馆中,仍在这日渐衰廖酒家里。
仍在这儿聊赖的拨弄着这算盘珠子……
我是再怎么有学会它,它也是掌柜的活计……
而我不过一酒倌!
要负累如此却是酬薪不加,掌柜的!
“……有事?”
“不……”
他转头看我,却是,我仍是没能说出口。
“酬薪”二字,于在嘴边被我一巴掌呼扇着咽了回去。
不然,的确,利己务实是为世常理,人常情……确实如此,不是为天诛……
但,但店面的盈亏我还是看的到的,掌柜没得把我这孤仃负累丢在这乱世间……就是谢天谢地,谢的他余留收务了……
吃喝皆满,也并无风餐露宿……温煦的遮蔽处也让着我裹着过了这数个秋冬,再要求得多了……也太……,啧,但!
但……但是!啧……,嗨……
这,坏的是世间,憎的是匪盗,恶的是官兵……
苦的,却是百姓。
“掌柜的。”
停下这算盘珠子,抖去上边,又捋回下面,我问他。
“这些山贼,快走了吧。”
“……应该。”
他也停下手中的活计……那些魔晶,晶石,和一把精钢刻笔。
抿着嘴的样子……瞟了我一眼又马上移开。
“应该……吧。”
空荡的客间毫无人气,这破落和不似春般的清冷混揉在一起,迎着面,敷上来。
应该?
哈……,他总是“应该”。
这些山贼,霸山扎营,盘岭据点……怕是一两个春冬都不会离开呐!
看板逃去了岭东,而肉侩死了……就在昨天。
掌柜的去送了两颗晶石,他回来和我说,“连人带马,一刀两断。”
死了,全尸都没留。
而散客也因劫匪猖獗少了许多,几乎毫无往来生意……可以这么说。
就连阿八……,这两个季度都没再来过。
或许……阿不,与我无关……
我抚手挥平土布长褂上的褶皱,再把这散了去的内里下摆塞回装裤里去。
掌柜的也不再言语,只是漠然又抓起那前两天寄来的信赖,窝了皱了的,发黄的纸张,塞在信封里,抽出来,又隐回去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一天了了,两三散客都是灰尘噗噗来,风风火火去,要了酒,也不逗留,急着天黑前离开这座岭……怕是生怕这山匪罢。
入了夜,掌柜的还是捧着他那书信,或是点数点数晶石……我问他内容几何,他却总避而不谈,或是转移开来,只是苦着脸,来了客也再见往日那戏谑或是营业性的笑容。
“小崽,”
他忽的起身唤我过去,随之合上书信闭上眼,又似是下定决心般,望着过来。
“我是说,小崽,这店……这店里的日子,你过得怎样。”
“……什么怎样。”
我不明白。
“你觉得怎样。”
不说明白。
“觉得……是怎样。”
“……呵……,”
他放松了般,舒了口气般,轻笑出了声。
“不,没怎样。”
伸手,在几年来,已经长得几乎和他比肩的我头顶上,似乎想要拍一拍,却是又收了回去。
“有七年了吧……你。”
挂着,我从未见过的和善笑容……犹如……将死之人的解脱般的笑容。
“七年半,那时我十岁。”
我回答他,他点点头,随之敛起笑。
“是这样的,小崽。”
背过身去,他俯在台面上,环望着这店面。
“过去,我和家里摩擦不断,我妻子,我父亲,我兄弟,”
“都因为我的坏性子,和我吵过闹过,”
“家经难念,家事难断,家务难清,”
“……有次,闹得凶了,我说,”
“分家!出去!”
“我说,”
“妻子,孩子,家父,家兄,谁也拦不住我,谁也不许跟着过来。”
他咧着嘴角,带着嘲笑,回头望了我一眼。
“便是,我辗转筹了些钱,来到这岭上,开了这店面。”
“这一做,就是十三年。”
“这梁木,”
他指着头顶几个房梁。
“是我一根根从山腰间扛来的,”
“还有这,这个石杵,”
“这个,这门口的枣树,”
“还有还有,这个和这些青石砖,”
“……”
我闷不作声的看着他,完全不知所谓他为何要和我讲这些。
就好像,他似是弃了这店面又再访时那般。
或者……真的?
“小崽,”
他沉了下来,又回去了往日平和带着狡诈戏谑的嗓音……只是夹其中了些……夹了些什么。
“我说,小崽,”
“掌柜的。”
他把信,又一次拆开来,递给我看。
“……家里,来了信,十三年来第一封,”
“……却是,”
摇摇头,他把脸转向门口。
“……”
我虽然字不懂太多,但仍是能看出个大概来。
信是掌柜的兄长寄来的,上面说,家里老人命不久矣,只是为了见这个“不成器”的儿子吊着一口气不咽下去。
信上还说,掌柜他妻子找了人家,说带着孩子要改嫁……
要让掌柜的回去,送了这终,尽了这孝,保住这个家……
我不懂,掌柜的回去便是,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。
看着他,他死活也明白了我的疑虑。
“小崽,你知道仨青峦……就是我本家,你知道有多远么。”
我摇摇头。
“那,从这岭上跑到岭东的胭脂家,你觉得远不远。”
“远,三个时辰的脚程。”
“好,那跑到河西胭脂嫁的夫家那里远不远。”
“那还要说吗?掌柜的,朝日跑到暮日。”
胭脂那时是她胭脂店面就在这岭上,便是晌午来喝酒,去了这夫家之后,便是,再也不见。
“那我和你说,这仨青峦……两边的路程加起来,再走个一百回……”
“一百回?!”
“对,一百回,所以说,小崽,”
他背过手去,和我说道。
“我或许,要回去,”
“也或许,就在近日。”
“再见……有缘吧。”
我并不得知,他的或许,就是已定,他的今日,就是明天。
他的有缘……
只是,我只是应了声罢,便进了去卧房添件衣衫。
入了夜,这长褂,实在是薄了几分。
虽是入春,却是仍逃不掉的,
——这清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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